鲤鱼香小说网 > 未分类 > 秋水伊人 > 第8章
    「被穷奇打扰了你谈话的兴致,抱歉,她心直口快,没有恶意,你别介意。」月读边说边将武罗面前那杯已变冷的茶换上温热新茶。
    方才数落完武罗之后,穷奇懒得再和他多言,迳自娇媚地伸伸懒腰,说要去睡乍觉补眠,临走前对月读娇嗔道「别浪费时间在开导那种脑子装石头的天人,有空来开导我啦」,再附上一记秋波及红唇飞吻,一般男人绝对抵挡不住她风情万种的挑逗,偏偏月读不是一般男人,他如老僧坐定,只给她一个温文浅笑,叮嘱她「别踢被,别着凉」,选择继续「开导」武罗。
    「真无法想像,天尊您为什么会与凶兽穷奇处得这般好?她跟您的个性简直是天差地别。」月读是天,穷寄是地,两人兜在一块儿的戚觉完全下搭轧,月读性子清泠如水,态度温和,穷奇却如火燎原,呛辣又嘴坏。
    「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,她刚才不正气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吗?」
    换成其他凶兽,他们可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和心情,更别奢望他们会为了压根不认识的人而唠唠叨叨说教。穷奇是四凶中最特别的一只,她有细心、有体贴,虽然不擅长表达出来,但懂她的人,自然就会发现她的优点。
    「她刚才不是纯粹在教训我吗?」听在武罗耳里,那只凶兽就是这个意思,她没有任何好心眼,就是嘴坏想骂他罢了。
    「她是女孩儿,总是比较懂女人的心情。」
    「您的意思是……秋水她听见我说出那样的浑话之后,恨不得送我一脚,是吗?」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阎王讨人情,以特权为她安排好的来世?
    「这答案,我不知道。」月读不妄下断语。
    武罗手执茶杯,没喝一口茶,只是不断地转动着它。杯内茶水,晃得涟漪激生,如同他此刻的心思,凌乱、不平静。
    「你现在的模样,真像当年我所见到的人类武罗,一脸怨怼、不甘,觉得命运捉弄你。」月读淡淡陈述眼中看见的事实,「也很像我从黄泉炼狱中,领回赎清罪孽的新神武罗,眉宇间尽是舒展不开的烦躁、茫然、失望,以及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。」
    月读所说的那些七情六欲,完全显现在武罗伤疤累累的脸庞上。
    他当然怨怼,他对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议?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,迳自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安排,催促着她去投胎,一点都没仔细看秋水平静芙颜上流露出多少失落。
    他当然不甘,当然觉得命运捉弄他!他之所以对前世死心,对前世的一切不愿再留恋,是因为他以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,成为他不认识的女人,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再去干扰她的人生——但她没有!她没有入世!她没有遗忘!她仍是他的秋水,他倾心倾意在爱的秋水呀!
    所以他茫然,所以他烦躁,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!
    当她转身背对他,莲步轻栘,步向大片岩面,他几乎要冲过去搂她入怀,求她不要离开他,求她像以前那样,陪着他,被他所需要,爱他……
    他甘愿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,神的法力、神的岁寿、神的地位,来换取她留在身边,不离不弃——
    他此时此刻的感觉,就像那一天,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她,无论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,也无法把自己的体温过渡给她,她明明就在他怀里,失去她的恐惧却如蛛网,将他密密包围、缠紧,让他无法呼吸,他知道,他要失去她了;他知道,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……
    那时的失去,那时的痛彻心扉,那时的生不如死,又重新回来了,将他吞没,将他囚虏,将他推落比剑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绝望地狱内……
    「武罗天尊,你必须先静下心来,至少……请别捏碎我的茶杯。」月读惜物,万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,武罗难以平息下来的紊乱思绪,完全反应在他握杯的五指上,要是武罗再施点力,那只可怜的茗杯就会化为粉末。
    武罗放下杯子,拳头还是握得死紧,月读清缓若水的嗓音无法安抚他,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绪如何浮动、如何杂乱,只消听着月读传道,他便能冷静下来,现在是由于月读已被谪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,还是……他的心,已经不愿再欺骗自己,强逼自己得平心静气引
    「我从来没有想要变成神,我一点也不希罕,我没有修过道、没有积过善,做过的好事连我自己都数不出来,我杀人、我抢劫、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,我凭哪一点当神?就凭我曾经是您嘴里所说的武神元灵吗?」武罗嘲弄自己。
    他不伟大,不像天愚,以身试百车,拯救过无数生灵,不像月读,悟彻真理,不像任何一位神只,拥有慈悲心。
    「你为世间除去十大祸兽,让人类脱离其害,功劳恁大。」否则不知世间还要死去多少无辜的性命。
    「那十只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!」武罗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浑身透白的月读时,以为自己是看见了鬼差。
    「无论是谁先开口,它们确实是你以神兵利器龙飞刀诛灭,那本是武神职责,你继承了它。」月读不与武罗争功。
    继承?明明是被拐的吧!武罗抿紧唇,一点也没有被夸的喜悦。
    若不是月读,他不会成为神武罗。
    若不是月读,他哪管有多少只祸兽扰乱人世?愤恨的他,已经对世间毫无眷恋,毁了,又何妨?灭了,又怎样?
    若不是月读,或许,他早就跟随秋水一块儿去了……
    在那一天,他绝望崩溃的那一天……
    「秋水——」
    龙飞,刀起,刀落。
    纤纤娇躯,倾落,坠跌。
    当他看清楚自己挥刀砍中的对象时,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,箭步上前,承接住她瘫软的身子。
    她怎么会在这里?
    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
    不!不会的……不会的……
    是他的幻觉!是他此时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所引发的幻觉!
    所以,从她胸口破开的巨大裂口、不停喷出的血液,是假的!
    所以,她难耐疼痛地流下眼泪,脸上所有血色褪去,双唇颤着,是假的!
    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……
    可是……为什么幻觉没有消失?
    为什么鲜血仍在湿濡着他的手掌和衣裳,甚至大量地染红地面,稠密而热烫,将他囚得动弹不得?
    为什么她的泪水,她的痛楚低吟,在眼前,在耳边,没有停止?
    为什么幻觉的身边,会出现他亲手为秋水铸造的凤舞刀——它应该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边,在她想吃水果时拿来削削皮,或是她一时间找不到剪子时充当用具,为她裁布剪线,为何此时的它,刀身沾满鲜血,断成两截,掉落在地?
    为什么幻觉伸手碰触他时,会有温度?
    假的……
    假的——
    「……小……武哥……」连秋水试图稳住声音,但她失败了,太疼了,胸口好像烈火焚烧,每吐出一个字,都感到心窝处揪痛一回,衣襟的血濡越来越沉重,仿佛压迫着她,即使她再努力呼吸,每一口都相当困难。「你……没事吧……有没有……受伤……」
    不要担心他!不要在这种时候还在担心他!
    他按住她胸口惊人的伤势,想要阻止珍贵血液再从她体内离开。
    「不、不要再说话——」他的嗓音在发抖。
    「……我好担心你……雪、雪姊……在粥里……药……虎标哥他们全都……」尾音几字已经无法发出声来,只剩气息及双唇浅浅的蠕动。
    「秋水!不要说话!」他失控地吼她,紧紧抱住她,想用自己的身体挤压住伤口,妄想堵塞出血速度,可她的体温好冷,两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,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色,他的灰色衣裳,她的白色裙襦,只剩下刺眼的红,他将她的螓首按进怀里,不停地在她耳边喃语:「不要——不要闭上眼睛,秋水,不要闭上眼睛,求你……我马上替你包扎伤口,你撑着!我马上——」
    他脱下衣裳,用力撕成布条,缠绕她胸口的刀伤,一圈一圈潦草凌乱,而且无论他缠上几圈,它们也会迅速被染得透红,抵挡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。他不放弃,缠着,绕着,眼睁睁看着它们再度被濡湿。
    「秋水,不要离开我——你答应过我,要和我永远在一起,你说过,我们到南城之后,你要替我生一窝胖宝宝……你明明说这辈子跟定我……不要骗我……不要抛下我……」
    他杀过无数的人,或许一刀毙命,或许苟延残喘,他知道现在紧紧拥在怀里的娇躯正在死去,她流失太多的血液,龙飞刀划得太深,精致的凤舞刀也抵抗不了龙飞刀的蛮力,应声而断。
    龙飞刀斩断了凤舞刀。
    而他,错杀了秋水。
    「……我不会……抛下你……绝对不会……」她仍在给予他承诺,声若蚊蚋,虽不是敷衍、虽是她始终不变的坚持,可他很清楚,她的承诺,正在破灭中。
    她不会抛下他,却不得不。
    连秋水已经失去回握住武罗手掌的力量,那般微小的力量……
    「秋水,别走……」他落下眼泪,在她面前从不曾懦弱哭泣的他,即便被她爹打得濒死,也没这般脆弱过,他的泪,滴落在她颊上,却温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颜。
    他一声声的呼唤,都在哽咽,都在发颤。
    她的最后一口气,仍是咽下,含着泪光的眸子,湿濡了长睫,却不再睁开。
    「秋水——」
    他痛哭,怀里想留住的温度已经逐渐流失,无论他抱得多紧,她的身躯却冰冷得好快,他将她更加揉进胸口,下愿放开她。
    他的眼泪,在那时已经流尽。
    他的心,随她一并死去。
    他抱着她,不吃不喝,木然坐在原地,日升月落,对他没有意义:晴雨更迭,他视若无睹,太阳再耀眼,照射在他脸上,他依然感觉寒冷刺骨,雨水打在他身上,也不会比她洒溅于身的血更加教他难受。
    他恨极了自己,恨极了龙飞刀,恨极了自己握刀的右手,他用他最恨的两样东西互相伤害——他拿起龙飞,一刀一刀划烂自己的右手,任它血肉模糊地瘫放在腿侧,这只伤害秋水的手,他不要了,废了最好、烂了最好。
    她躺在他胸口,躯干已然僵硬,只剩长发仍柔软地披散在他周身,他左手轻轻拍抚她的背脊,仿佛她只是睡去,随时都会再醒来。
    「你打算,就这样死去吗?」
    在武罗等死之际,有人缓步而来,伫立在他面前,平缓的嗓,淡淡询问。
    武罗没有抬头,他一点也不想去看是谁来了,无论是谁,都不会是秋水。
    跫音走近,雪白的鞋,步入武罗始终低垂的视线内。
    「你打算,让她的尸身继续暴露在外,一寸一寸腐败坏死?」
    这句话,终于让武罗有了反应,他望向眼前的男人。
    是鬼魂吗?一头雪色白发,一身雪色白裳,肤色也染上一层浅浅白色,面容年轻乎和,不是苍老的年岁,却拥有异常鹤发。
    「你是谁?来勾我魂魄的鬼差吗?」武罗喉头乾哑,双唇进裂,离唇的字句,都像粗磨过的声音。「太好了——我等你很久很久了,快点动手。」
    「我不是勾魂使者,而且你的寿命不该终于此。」他是神,天山之神,月读。
    「我不想活。」
    「即便你不想活,即便你现在就死去,也不等同于就能赶上她,你与她的业不同,就算到了地府,你一样寻不着她。」月读在他面前蹲下,与他平视。「武罗,这是她注定的命盘,她已偿完这一世该受的果,让她入土为安,让她走得不再有垩碍吧。」
    「……不。」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。
    不!这样做的话,他就会失去她,永永远远失去她了!
    他不放开环抱在她身上的手臂,反而箝得更紧。
    「你抱着她,她也不可能再活回来。」
    「滚开!」武罗对着他咆哮,暴瞠的双眸里布满数日不曾合眼的鲜红血丝。
    月读并未受他斥退,淡淡无绪的面容毫无起伏,再道:「你与她的缘分,到此为止。」
    「住嘴!」他不要听!
    「无缘的两个人,即便靠得再近,爱得再深,也会如同你与她,不是生死离别,便是孽障纠缠。她这一世,死于你之手,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?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?」
    无情的话语,月读说来既浅淡又平铺直叙,以旁观者的立场陈述事实,如针似剑,扎入武罗已然麻木的心内,激怒了他,他以受创至深的右手执起龙飞刀,五指虽无法握紧刀柄,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读。
    「住嘴!住嘴住嘴——」
    月读只稍稍侧首,避开掷来的龙飞刀,右袖如云海缓流,在武罗看清他的手势之时,连秋水的尸身左臂已被他扣住,将她从武罗怀里拉开。武罗不放,伸手要去抢夺回来,月读以同手手背击向武罗胸口,看似细微的动作,却把武罗震飞数步远,武罗已有数日未曾进食与休憩,自然挡不住月读的攻势,他跌坐在地,只能焦急大喊:
    「秋水还我——」
    月读再扬右袖,身后不远的泥地瞬问陷落一大块窟窿,连秋水的尸身缓缓沉入。
    「失去魂魄,肉身与树木石块无异,抱着她,嘶吼、流泪、后悔、怨恨,又有何意义?她的魂魄,早已随鬼差而走,领往地府,依照她这一世的业来决定入世轮回或受罚赎罪,她抛父离家,是为不孝,见你杀人而不劝,是为不义,偿完这些罚则之后,便能获得重入轮回的机会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