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浮桥被他的表情逗乐了,偏头轻轻笑了声,气息很纯粹温柔,并不带多余的意味,像是清晨失了温度的阳光,有点温柔的苍白。
      对着这样的笑,宁逾的脾气像是被戳破的小气球,无声无息地就瘪了下去。他捧着木碗,绛红的长发垂落,湖蓝色的眼睛直直地探入沈浮桥的瞳孔深处。
      沈浮桥被这样直白的眼光看得不怎么自在,起身退开了些:阁下吃完便唤我,我好来收拾碗勺。
      宁逾收回目光,皱着眉冷冷注视手中的菜粥,极为忍辱负重地哼了声,示意他应允了。
      沈浮桥不吃这一套,也不对他臣服,听见他冷哼只是觉得好笑。这鲛人寄人篱下,脾气还不小,挑三拣四,惯会颐指气使,不像是身世凄惨的。
      他出了盥洗室,将前两天刚编好的草鞋从木柜里拿了出来,又把各类草药装进背篓,坐在门口用竹条临时编了一顶笠帽,秋老虎依旧厉害,此时阳光毒辣得紧,晒得人头晕目眩。
      沈浮桥靠着竹椅的扶手低低咳了一会儿,有那么一瞬间,他甚至能感受到生命就在咳嗽声中迅速地流失,像关不住阀门的水,悲哀无望地倾洒出来。
      他抬头望了望太阳,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,他好像能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,又有一种无法抵抗的虚妄袭来。
      人族!
      沈浮桥回过神,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,放下了手中的笠帽,起身朝盥洗室走去。
      碗里的菜粥大部分被吃完了,但碗边还糊着不少米粒和菜渣。沈浮桥从小被爷爷带大,家教甚好,吃饭从来不剩饭粒,甫一看到这种光景,不由得皱了皱眉。
      宁逾毫无所觉,反而还觉得自己够给这人面子了,邀功似的把碗往前递了递,像是想让沈浮桥看得更清楚些,自己把这一碗毒药吃完了,多么英勇。
      沈浮桥半蹲下来接过了碗勺,却没有撤身离开,而是将碗边的饭粒和野菜用勺子刮了刮,盛满一勺后往宁逾唇边抵了抵,语气不带什么情感:吃了,别浪费。
      宁逾很久没有这么被冒犯过了,好看的眉头紧锁,直直盯着沈浮桥,目光危险又狠辣。
      沈浮桥不愿与他硬碰硬,但语气也不算多好:吃了,否则约定作废,没有蜜果吃,我也不必去镇上买肉食。
      宁逾一听急了,这饭难吃得要死,现在他嘴里还是苦的,这男人居然敢威胁他说约定作废。
      他正要发作,沈浮桥又开口了:反正阁下眼睛一闭就吞了,前面那么多都吃下了,何必因为最后这一口功亏一篑?
      他说得诚恳,拿住勺子的手也很稳,没有一丝后撤的迹象。
      宁逾不是一个专断独/裁的王,对于意见向来是有理即纳,认真想了想,觉得这人说得有些道理,就不情不愿地张了口,含住了唇边的小瓷勺。
      沈浮桥以为还得和他拉锯一会儿,没想到这鲛人这么好哄。他顺势喂了进去,瞥见宁逾微微眯起来的蓝眸和轻轻皱起来的脸,居然觉得有些可爱。
      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个梦。那时候爷爷带他去了海边,当天晚上他就梦见了一片蔚蓝的海。那片海周围没有度假的人群,没有随处可见的垃圾,很安静,有种神秘的危险。
      梦的后半段很破碎,醒来不到十分钟,他便大都忘记了,只是如今沈浮桥有些不确定,那片海里是否有过这样一双湖蓝的眼睛。
      他觉得有些新奇,心情也好了些,从布兜里拿出了洗干净的蜜果,放进了宁逾白腻光滑的掌心。
      山间物陋,不足以悦客,阁下多担待。
      宁逾收紧了骨节分明的手指,双臂搭在桶沿,湖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浮桥:你叫什么名字。
      山间忽然起了阵风,吹得窗户轻微响动,宁逾听见飞鸟振翅的声音,扑腾了片刻又在某处草垛落下,伴随着叽喳的闲谈。
      随后沈浮桥启唇,温润如玉的嗓音击落在宁逾冷硬的心里,于空荡的胸腔内发出难以忽视的回音。
      沈岚,字浮桥。
      ***
      沈浮桥下了山,徒步去到了镇上。
      起初他不知道镇上到底怎么去,走了不少弯路,背篓又实在重,等到了镇上已经很是疲惫。
      镇上的药铺很远,他四处问路,找了很久才找到。
      他一进去,铺子里的学徒便看见他一副穷酸病弱的样子,开口喝道:小心点病秧子,这里面名贵的药材你弄坏了可赔不起!
      沈浮桥好脾气,并不与他争论:我是来卖药材的,不知道贵店收不收。
      那学徒听说他要卖药而不是买药,态度更差了些:你这穷酸鬼能拿得出什么好药?不收不收,拿回你们村口喂蠢猪吧!
      他一边说着,一边扬声嗤笑起来,另一个学徒听到动静掀开内帘走了出来,看了看沈浮桥,又看了看师兄,有些疑惑:发生什么事了?
      沈浮桥见来人唇红齿白,神态天真,面相纯良,与方才的那位学徒大不相同,于是温声解释道:我有些药材想卖,但听说贵店不收。
      没有啊。风烛挠了挠头,最近店里正缺药材呢,师父说了要收的。
      那学徒听了他的话面有不忿,但却没有出言相阻。这位小师弟是他们几个当中最得师父宠爱的,少识百草,天资聪颖,眼光很准,而且公事公办,是个小古板,得罪他跟得罪师父差不多。
      哼,他哪里拿得出好药材,估计又是个企图用野草根骗钱的村夫,好师弟,你可别看走了眼!
      风烛没接他的话,上前想帮沈浮桥放下背篓,沈浮桥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,先一步把背篓拿了下来:多谢,可以放地上吗?
      风烛:当然可以。
      他打开最上层铺着的野草,把几个小麻袋拿了出来,拉开麻绳,将里面的人参葛根都倒了出来。
      风烛看愣了,揉了揉眼睛,蹲身而下不信邪地仔细翻看了好一会儿,确认这些真的是成色很好的野山参。
      风烛不是没见过世面,但这么多上品野山参同时出现,还是难免有些惊异。
      沈浮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,料想这些药材的价格不会太低。
      风烛迫不及待地翻了翻剩下的葛根和蔓荆子,少年的声线有些不稳,透露出明显的惊喜:公子的药材我们都收了,如果以后还有货,请务必来找我们。
      沈浮桥还没说话,风烛又开口道:人参我们按行价收购,五两一株,剩下的葛根和蔓荆子我们按斤收购,一共是二百三十七两。公子就放心吧,这已经是很高的收购价了,本店童叟无欺!
      师弟!你说什么呢?!黄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,指着那批药材,活像是被抢了钱似的,这么大一笔钱,你没有经过师父的同意就敢擅动,还给这个穷酸鬼?!
      沈浮桥没理他,温和地朝风烛笑了笑:阁下年纪不大,眼光倒是很好。我确实不太了解行价,但料想阁下不会来哄骗我一个短命之人,能把这些药卖出去也是两全,那便依阁下开的价,我也好购置些东西回家了。
      风烛也没搭理他师兄,只是皱起眉:公子洪福齐天,何必说这些丧气话。我们师父不在,但我三岁学医,不如让我为公子诊一下脉,也好对症下药。